在乎現實嗎?——關於台灣當代繪畫的些許觀察

近幾個月來,關於台灣當代繪畫的討論有些許復甦的跡象。除了梁廷毓於2021年11月策劃「 壹零年代繪畫考I:眼技、手藝與觸知宇宙」,近期最重要的展覽則屬正在關渡美術館舉辦的「中國信託當代繪畫獎」。這個兩年一次的獎項,以其高額獎金吸引藝術家,首屆就獲得約790件作品投件。該獎項致力於拔擢台灣優秀的繪畫創作者,以及鼓勵繪畫發展,確實為這個看似在當代藝術場域中消聲匿跡的傳統媒材,重新燃起希望。

事實上,不只是「 壹零年代繪畫考I」中探討台灣當代繪畫的近況,在近月,包括陳敬元、王挺宇、黃海欣、簡翊洪、王公澤、賴九岑等藝術家個展,以及「寫真-繪畫的寫實與真實」聯展的舉辦,也展現出台灣當代繪畫的不同切面。關於台灣當代繪畫的討論,在2010年之後寥寥可數,除了固定在畫廊中看到青年藝術家持續創作,公立機構大多也只能在回顧展或聯展才有機會展出繪畫作品。而從上述幾位藝術家的個展,以及當代繪畫獎所評選出來的創作,我們可以如何理解當前台灣當代繪畫的發展?

1.
首先,是持續在物質性與繪畫性的探索。賴九岑致力於探討壓克力顏料在平面上的可能性,他的創作因為豐富繽紛的色彩以及看似卡漫的主題處理,常常容易因圖象內容在符號或意象的連結,而使人輕忽他在繪畫性與繪畫技巧上的經營。在近日個展「走光的紙月亮」中,賴九岑從線條、表裡圖層到肌理的製作,以一種極具節奏感的次序展現出精工般的繪畫技巧。這些作品有許多迷人的細節,包括瑕疵都是刻意經營出來的痕跡。王挺宇在個展「幻之水族」中,將星座、神話故事的圖像重新編排,畫布上可見以顏料堆高的造形,以及帶有印刷、浮雕質感的處理。他的作品強調繪畫的物質性,堅實的質地讓人幾乎忘了顏料與畫布的本質其實原為柔軟的構成。

其次,是藝術家如何反應其生活環境與時代背景。一直以來,繪畫即是一種呈現藝術家眼睛所見、所感所思的媒介。儘管在心-眼-手之間,存在具有身體感的自動性連結,但繪畫始終忠實地反應創作者所看見的世界。黃海欣在個展「滿山春色」中,描繪疫情時代下在台灣各風景區旅遊或爬山的人們。她的繪畫以隨性的筆法,記錄下民眾與社群媒體交纏而粘膩的狀態,無論是被手機螢幕照亮的臉龐、或是比登山杖伸得還長的自拍器,這些作品展現出另類的景觀,一個看似荒誕卻無比真實的後疫情場景。去年舉辦個展「PAGES (2021-20)」的陳敬元,有多件作品記錄下2020年赴巴黎駐村期間所觀察到的生活情景。這些作品描繪了藝術家下榻處的櫃檯作息、行進中的列車車廂、晚間在餐廳外遊蕩的居民、在旅館隔離而暫時與日常脫節的男子,以及從住處望出去正對面的舞蹈教室。這些畫面以一種冷眼旁觀的視角,用帶有速寫般的筆觸和結合古典繪畫的畫面構成,如實地呈現了疫情時代下的日常生活。

再來就是關於繪畫的當代性和觀念面向的檢視。「中國信託當代繪畫獎」此一以當代繪畫為名的獎項,為我們呈現出了什麼樣的觀點?不意外地,既冠以「當代」之名,入選的畫作須為觀眾展現出作品如何能反照出時代氛圍,而觀念(無論是形式或媒材的嘗試)則為重中之重。比如首獎得主蔡宜儒的〈美好時光之無煙硝NO.19戰役〉,展現出網路影像和繪畫圖像、災難與日常、真實和虛構之間的關聯。另一方面,媒材的實驗和繪畫框架的突破性,也是評比標準之一,比如謝牧岐〈戎克船上的靜物場景〉、周代焌〈島嶼,今昔,思想起〉、張恩慈〈戰爭傷痕〉、彭奕軒〈非永久性的標記〉以及呂巧智〈進行中⋯⋯請稍候〉等,皆展現出強烈的企圖心。看完整個展覽,讓我想起評審之一的王嘉驥在評語中指出,本屆入圍藝術家「表現主義風格的傾向相對明顯」,藝術家如何在繪畫中展現出觀念的躍進或創造性,成為最後決勝負的關鍵。

2.
在本文最後,我想跳躍至美國當代藝術家馬克・布拉德福特(Mark Bradford)的作品,談談觀念究竟能透過繪畫如何體現,而不至於落於空洞的尷尬與形式化的窠臼。

布拉德福特是一位晚熟的藝術家,他出生於美國洛杉磯,直至30歲時才進入加州藝術學院就讀。其藝術生涯的其中一個高峰,應屬2017年代表美國國家館於威尼斯雙年展中舉辦個展「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布拉德福特不僅表現出其對顏料和媒材本身掌握的嫻熟度,結合裝置與關係式的創作手法,也展現出他對於空間的敏銳與社會議題的關注。

布拉德福特的繪畫看似抽象,其實多數創作展現出與情感結構的縝密關係。他在美容院的成長經驗、黑人同志身分,無所不在地反映在他的繪畫或相關作品。在他於2020年底舉辦的個展「End Papers」,布拉德福特展出早期作品,這些看似抽象繪畫的平面創作中,黏貼著一張張用於燙髮的冷燙紙。除此之外,在往後的作品,也可看到布拉德福特使用印刷物或其他物件在畫布上。他一方面實驗這些媒材,也在相當程度上藉由媒材的選擇,反映出自身的成長背景或與社會背景的關聯。布拉德福特並不認為媒材與畫布是毫不相干的東西,至少不僅止於形式的結合,冷燙紙或是其他物件,都有各種與他的生活相關或具獨特意義的脈絡,並與顏料、色塊合而為一。布拉德福特的創作雖然最終的結果——至少在外表上看來都只是繪畫或裝置,但背後所蘊含的內容,都與藝術家的關心緊密結合。

無論是否當代,繪畫最終所呈現的仍將返照藝術家真正感受到的事物,而不是在形式、技巧或圖像符號裡的空洞追索。冷燙紙或許在別張畫布上是一種實驗性的創造,但在布拉德福特這裡,召喚的是藝術家年少時的生存記憶,而背後代表的是藍領階級的生活氣味與其他的一切。這樣的繪畫實驗揭示出一個毫不矯飾的觀念,也更因此顯得深刻而動人。

(本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第563期,2022年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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