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雕塑創作中,多半以對象的外在形式為主要焦點,但「負空間」(Negative space)此一觀念卻反其道而行,將創作的主軸放在呈現「看不見的或非實體的地方」,比如凹洞、通道或被結構形塑出來的空間。負空間的獨特之處,在於能呈現出肉眼無法迅速辨識出的特質,比如來自日常生活中的慣習、使用記憶或是時間留下來的痕跡。這種看似抽象的思考模式,較傳統的雕塑創作更能帶出造形背後難以被呈現的脈絡與關係。在近期兩次的個展中,儘管陳庭榕的創作主要在探討聲音背後的意識形態以及訊息存在的狀態,但展場內以綿密的手法呈現聲音脈絡的捕捉,卻不由得讓我想起了負空間這樣的概念。因為觀眾同樣在抽象且緊密交織的聲音中,被置入陳庭榕細心鋪排的情感與記憶結構。
陳庭榕早年因工作和興趣的緣故,曾有段時期與2005年後台灣獨立音樂場景有密切關係。不過後來至歐洲求學的經驗,對於她的藝術創作帶來啟蒙的作用。在德國與奧地利求學期間,整體環境所帶來的自由氛圍,以及身處異地而與故鄉產生的距離,促使她深入探索聲音與記憶之間的關聯。在2014年時,陳庭榕因為思鄉而創作了作品《群虎》,這是一個看來具有濃厚懷舊氛圍,並且可愛精巧的作品。在《群虎》的紀錄影像中,陳庭榕與工作夥伴推著仿照早期日治時代販售商品的腳踏車,沿路喊著「販賣異國情調」,向路上的民眾兜售被包裝好的、可以發出聲響的卡片。這個以懷舊手法呈現家鄉聲音的作品,不只折射陳庭榕的個人記憶,同時也因為作品於歐洲呈現,因此觀眾的反應明顯地體現創作者與觀眾對於「物件-想像-歷史」間的認知落差。比如影片中一位觀眾無法理解的機器聲,對陳庭榕而言是「夏天的聲音」(因為夏日的台灣街道隨處可聽見冷氣機的運轉聲),而這種歐洲民眾無法理解的聲音,清楚地呈現兩地環境的現實落差,以及他者對異國情調的想像。
2021年,陳庭榕在立方計劃空間(下簡稱「立方」)舉辦個展「諧波失真」。「諧波失真」是一種物理現象,簡而言之,指的是聲音輸入後因擴大而產生的偏差。陳庭榕在該次的展覽中援引諧波失真的概念,試著以創作探討訊息傳遞與權力系統及其意識形態的關聯。
一進到立方的展場,觀眾很難忽略包覆感極強、聽來熟悉但卻有帶有些許陌生的聲響。這些彷彿沒有主題、只有呢喃聲的音樂,是陳庭榕從台灣1930至1970年代,由女性演唱、男性創作的愛國歌曲或禁歌選擇後,再重組播放的聲音作品《腹語術》。這些音樂令人聽來熟悉並帶有溫暖的撫慰感,但也卻因為同質性的表現,如吟唱中不斷被重複並交疊的「你」與「啊」,讓觀眾感到疑惑。而這一片祥和又令人感到熟悉的聲響,像極了沒有邊際的海洋,觀眾只能隨聲響沈浮,無法找到可定錨的位置。除此之外,將展場包圍得密不通風的木作牆上,有著可移動的夾板,夾板表面有依照摩斯密碼排列的孔洞,觀眾可自行推移改變聆聽聲音的狀態,在細微的聲音挪移與變形中,感受自我與他者間的邊界與模糊曖昧處。
近期在台北數位藝術中心所舉辦的個展「邊角的風標」,是陳庭榕針對金門地區田調訪查而產出的創作。在展場中,雖然聲音仍具有同樣的包覆感,但空間與裝置更顯得精簡內斂。由於金門特殊的地理與戰略位置,除了島嶼強風而帶來聲音的轉向或模糊效果,曾經每日出現的「晚安曲」,也因為被用做每日休戰時刻的提示音樂,故對當地民眾有深刻的意義。在《你說的話》一作,利用口哨吹頌的曲調填滿看似空白的展場。陳庭榕提到,以口哨聲替代語言,主要是想以此詮釋「話語」或「聲音」背後所象徵的意識形態,音樂(晚安曲)既是金門居民在特定時期的共同記憶,但其實也與個體記憶產生奇異的連結,而這些聲音背後的記憶和情感,常在不經意的地方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被訴說或轉譯。
在展場一角,懸掛著作品《五點三十之後的密室》,這件作品重製了特定期間的《金門日報》,除了指涉藝術家父親在金門服役期間,曾投報連載的言情小說,這件作品的在場,對觀眾而言有著更重要的提示。那來自於報紙上刻意遮蔽的空白,以及被留下的新聞方塊,令觀眾更清楚地意識到被刻意遮蔽的文字,陳庭榕以此隱喻為服膺戰地治理而被抹除的私人性,而這種集體與個人的對比,也恰如其分地回應了展覽的標題——邊角的風標。
陳庭榕以聲音及其記憶為主軸的創作概念,在紮實的調研基礎下,敏銳而精準地重新梳理聲音背後所指涉的錯綜複雜的歷史脈絡。在這兩個展覽中,她讓聲音背後的意識形態幽魂,以及聲音對個人生命經驗的形塑,透過藝術創作變得更加立體化,為台灣的聲音藝術創作,開創出嶄新而全然不同的面貌。
(本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第565期,2022年6月號)